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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搵食並唔係咁運作:關於自出版和Wan Sik Press

梁志剛分享關於自出版的實驗。

 

「你究竟在忙甚麼?我搞不懂。」
「具體化。」他答道。
「這份工作很重要。」我說。
「是的。」他說。
「我明白了,」Carole讚歎道,「這是很認真的工作,需要一張大書桌,案頭堆滿厚厚的書籍和文件。」
「不是,」Gilles說,「我散步,我主要在散步。」

──米雪.伯恩斯坦(Michèle Bernstein),《All the King’s Horses》,Semiotext(e),洛杉磯,2008年。

 

 

Image: Illustration by wongmeiyin for the fictional story <i>The Rats & Worms Know You Well</i> written by the author, 2021.
圖片:wongmeiyin為本文作者的虛構故事〈The Rats & Worms Know You Well〉繪畫的插圖,2021年。

 

這是我當兼職教師的第14年。你們或許已經知道我「只教上學期」,換言之,大部分時間我都沒有一份固定工作。幸好,至今我仍安然過活──多虧有客席講者邀約、博士生獎學金的儲蓄(2018至2021年間每月17,510港元,現已花光)、零散的藝術家酬勞,最近還向朋友借錢來給住屋和兩個工作室(我所屬的兩個創作團體)交租。

值得一提的是,兼職教學還要面對其他問題。譬如說,備課和批改作業的工時不會計入工資、每個學期完結後便無法使用電郵帳戶和圖書館、欠缺辦公室空間等等。我目前時薪為1,200至1,600港元(本學期教了156小時,創下我的紀錄)。我每月繳交的租金共7,717港元。

前幾天有位朋友提醒我,全職教學牽涉到無數的電郵和會議。我曾在香港浸會大學任教一年,體驗過開會的滋味,還記得當時有同事問我:「你為甚麼來參加這會議?」當時我覺得這個問題帶點惡意,但最近在校外碰見那位同事時,我才意識到ta只是在關心我──ta只是不願見到朋友墮入一個「日益理性化和官僚的社會」1之中。

文首引述的米雪.伯恩斯坦《All the King’s Horses》的片段令我有所共鳴,因為它提醒我們,有些人看似在生活中無縫穿梭──由A點走到B點,再由B點到C點──但在這日常生活的表面背後,他們可能正忙著處理迫切、錯綜複雜且極具挑戰性的事情。或許他們正忙於爭取環境正義,或許正在實踐預兆性政治(prefigurative politics)……你究竟在忙甚麼?

 

Image: <i>Hong Kong Dérive</i> poster by the author, October 2018.
圖片:本文作者製作的《香港漂流》( Hong Kong Dérive)海報,2018年10月。

 

情境主義國際(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提出了一種批判性地探索城市的方法,稱為「漂流」(dérive)。在漂流期間,你會被城市和你所遇見的事物引導,促使你體驗到新的條件和可能性。安娜.羅文豪普特.秦(Anna Lowenhaupt Tsing)寫道,「我們因著相遇的事物而受到濡染,當我們為他者讓路時,這些相遇便改變我們。當建構世界的計劃受到濡染時,共同的世界──以及新的方向──或許就會浮現。」漂流是一種接受影響而且愉悅的活動,但前提是我們要保持流動性,樂於接受新事物,並對不同社會背景的人敞開心懷。在需要維持生計而且景觀(spectacle)往往使人注意力分散的情況下,這種相遇是否(仍然)可能發生?

我在2014年開始寫小說,自此萌生了靠寫作搵食的(不切實際的)夢想。在本學期開始前,正值我窮得要用散銀購買糧油雜貨和搭車的時候,我在創作團體的空間裏──我自2022年1月加入這團體──進行了一次實驗:我花了一星期實踐自出版,以此維生。

我們團體的共享空間裏有以下設備:

  • 兩部A3彩色鐳射打印機(一部是朋友免費借給我們30個星期;一部由上環一位設計師贈送);
  • 一部五色risograph打印機(用2018至2021年博士生獎學金購買);
  • 一部手動紙張壓痕機和一部膠裝裝訂機(用團體成員的計劃資助費用購買);
  • 以及一部電動切紙機(觀塘某辦公室捐贈)2

 

Image: First prints of <i>Elms as Method</i> made in IASPIS, May 2023.
圖片:在IASPIS製作的《Elms as Method》,第一次印刷,2023年5月。

 

我打開了2020年自出版的書籍《集誌Collective Notes》的設計檔案,重新命名檔案,然後貼上五個虛構故事:〈Take the National Express〉、〈We the Pollards〉、〈Elms as Method〉、〈Planet Earth: Mumbai’s Leopards〉和〈Kai Shan〉。我將字體從Garamond換成Mariela Monsalve設計的Asul。3 我用一位朋友提供的剩餘紙張和卡紙打印,然後使用上述設備裝訂成十本64頁的書。我選用《Elms as Method》作為書名,因為這是我最近期完成的故事,或許也是五篇中我最喜歡的一篇。寫這篇故事時,我剛提交了博士論文小說(thesis novel),故事裏有兩個熟悉的角色──也可以說是續篇──這些角色放大了我在瑞典與他者共同學習到(learnt with)4的掙扎。 我在2023年5月寫下這故事,當時正參與在斯德哥爾摩IASPIS為期三個月的藝術駐留計劃。斯德哥爾摩是一座美麗的城市,擁有迷人的書店和資訊站(infoshop),它們幾乎聯手掏空了我的銀行戶口。

 

Image: HK Reader Instagram post, 26 July 2023.
圖片:序言書室的Instagram貼文,2023年7月26日。

 

我包起那十本書,然後快步走到旺角的序言書室,將書交給他們寄售。我還記得當我與兩位店員提到想自行出版博士論文時,他們說這並非「慣常」的論文出版方式,並建議我聯繫臺灣的出版社,或者可以找鄧小樺,因她或會感興趣。我不認識鄧小樺,同時也能想像為了出版書籍可能需要電郵來回溝通無數遍──最終也不一定成功。一如我之前的書,序言書室慷慨答應讓《Elms as Method》上架,而令我驚喜的是,他們還在Instagram上發布了貼文推廣此書。

六月,我媽媽送了她的「舊」iPhone 12 mini給我,讓我可以重開我的Big Cartel網店。之前我的網店因為電子設備、瀏覽器和作業系統太舊而停業了。我選用Big Cartel的免費方案(僅限五項商品),將《Elms as Method》、一些小誌,以及一張印有艾哲恩.瑪麗.布朗(adrienne maree brown)語句的海報上架:

我們講述的故事可以反映我們身處的社會,也可以改變它。假如我們想創造新的世界,我們就要挑戰那些維繫當下權力關係及其運作模式的敘事。5

我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我的Big Cartel網店,並在一些Facebook舊貼文上留言。

翌日,我回到我們的共享空間,重複昨日的工作,不過這次改用我的論文小說。媽媽建議我聯絡像企鵝出版社那些國際出版商,但搵食並唔係咁運作。它是迫切的,是當務之急,有時甚至是情急拼命的──而我當時正是這樣。我打開了《Elms as Method》的設計檔案,然後貼上我的220頁論文小說,但刪去了目錄、引言、結論、參考書目、附錄,以及548個註腳!

 

Image: 《橫洲喵喵貓故事相册》(“Wang Chau <i>Meow Meow</i> Cat Story Album”) designed by villager Ms Cheng and the author, published June 2022.
圖片:《橫洲喵喵貓故事相册》,由村民鄭小姐和本文作者設計,2022年6月出版。

 

該書的書名《橫洲三村Three Villages—A Wang Chau Story》源自我們舉辦過的活動「橫洲果聯繫」。其中一位講者提到,她的貓名叫「三村」,而這名字來自於2021年4月被香港政府清拆的三條村,分別是永寧村、鳳池村和楊屋新村。書名中的「一個」(“A”),意在表明這只是橫洲眾多故事的其中之一──最感人且最重要的,還是村民們自己講述的故事。你曾去過橫洲嗎?如果你去過,你有故事想分享嗎?

這次我製作了20本書。我又快步走到序言書室──偶爾像拿著一個pizza盒那樣單手拎著十本包裝好的書──重複前天做過的事。我自行出版的速度之快,讓序言團隊感到很驚訝,但他們也提醒我,想靠這種方式謀生將是「不可能」的。在短時間內始終選擇有限──除了當外賣速遞員、咖啡店員工或者英文老師──我依然堅持下去,然後在回家路上,我將《橫洲三村Three Villages—A Wang Chau Story》上架到我的網店,並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更新貼文。那晚,有位朋友告知序言在Instagram發布了我的論文小說出版消息。我十分慶幸能有他們支持。

 

Image: Shek Lei Hang Tsuen (@shekleicommunities), photo by the author, February 2023.
圖片:石梨坑村(@shekleicommunities),2023年2月。梁志剛攝。

 

好事成三,翌日我著手製作第三本書,繼續用上《Elms as Method》的設計檔案,製作了20本《Before the Typhoon》。這本書頁數一樣,但包含了12個故事:〈Typhoon No. 8〉、〈Before the Typhoon〉、〈Plastic Beach〉、〈Our 3.7-month Journey〉、〈(F)unfair World〉、〈Odysseys, Rolled to Be Unrolled Again〉、〈A Purslane Morning〉、〈The Rats and Worms Know You Well〉、〈Lion Rock Face〉、〈Islands of Lost Souls〉、〈LOL〉和〈Almost Spring〉。封面是一張2023年2月11日在石梨坑村拍攝的照片,當天我和橫洲及馬鞍山的村民一起參與了入村的導賞團。

我在論文中寫到1950年代香港的鄉村聯盟組織。那一天讓我想起了這些聯盟──當一條村面臨政府清拆威脅,其他鄉村就會團結起來齊心應對。這事在1957年發生過,當時十條村為支援竹園村聯合組成「九龍十鄉聯合支援竹園村民會」,反抗港英政府的遷拆計劃。6如今,隨著政府發表2020年施政報告,這條村又面臨類似的問題。7

我製作了20本書,速度比之前快了許多。在這次自出版瘋狂之旅的第六天,我送了十本書給序言書室。《Before the Typhoon》是我在一星期內發行的第三本書,由一家新的出版社Wan Sik Press出版(Wan Sik為「搵食」之粵語拼音)。序言再次為我的書在Instagram發布貼文,我又得感謝他們相助。我帶著完成了三本書的滿足感──還有筋疲力盡之感──步行回家,但工作還未結束。

 

Image: Three self-published books with risograph printed covers, photo by the author, August 2023.
圖片:三本以risograph印刷封面的自出版書籍,梁志剛攝,2023年8月。

 

在那一個星期,我整理、包裝並寄出了朋友和陌生人在我的網店下的訂單,總額2,934港元。我亦以面交方式賣出幾本書,還給了一位朋友九折學生優惠。我三度造訪郵局,把書寄到了香港、英國、美國、澳洲、日本和臺灣。有時由於事先沒有仔細計算郵費,還略有虧損。由於五件商品的組合各異,其中一件需要用紙筒和較大的信封包裝,我無法準確計算成本。我在每份包裹裏都放了一張書籤,上面親筆寫下感謝惠顧的字句,以表謝意。

 

Image: Screen capture from www.barbarianstore.net (Japan), February 2024.
圖片:日本網站www.barbarianstore.net的螢幕截圖,2024年2月。

 

現在回看,那真是緊張刺激的一星期!全賴集體空間、朋友們、海發文具行、序言書室和香港郵政局,我才能夠完成這一切。這一星期是一次搵食的實驗──儘管賺到的錢還不夠我交屋租兼且還需要向朋友借錢──這段經歷讓我有信心繼續當一個寫作者,在這條「不可能」的路上前行。

假如我將歷年來創作的數十本小誌加入到我的網店,就像我在日本的朋友所做一般,我會否賺到足夠的錢來支付Big Cartel多項商品方案的訂閱費和我的屋租?假如我舉辦一場類似2018年在艺鵠舉行的新書作者分享會,或者像2020年在南涌舉行的私密的分享會,結果又會如何?其他作者會否想複製這種搵食方法,將作品交由Wan Sik Press設計和出版?Wan Sik Press是否可以與2021年構思過「多元共助」出版系統的Debbie Blockchain合作?或許你已經正在進行類似的計劃,毋須理會繁瑣的資助申請和撥款審批。也許等到下個學期結束後,我便可以回答這些問題,然後繼續實踐隱形委員會(The Invisible Committee)在其2009年的著作中言簡意賅地表達的理念:

組織起來,不再需要工作。8

通往「不再需要工作」的道路,是由集體空間和共享資源所鋪成的──在我們的一生中,我們會留下痕跡,隱匿於那些日漸鬆動的卵石之間。

 

 

本文主要寫於2023年冬季學期教學期間,並於近期作了一些修訂和更新。

 

 

梁志剛為藝術家、設計師及客席講師。他的創作植根於日常生活,受愉悅的相遇所影響,並從不同的自主空間中汲取靈感──他曾在其寫作、小誌和虛構故事中分享其中某些空間。梁氏在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獲得博士學位,其研究是關於殖民和「後殖民」糾葛如何導致香港橫洲村民喪失家園以及該地的生物多樣性嚴重受損。

本文由吳致寧翻譯自英文原文。

 

 

1. Andrew Edgar and Peter Sedgwick, Cultural Theory: The Key Concepts (Oxfordshire: Routledge, 1999), 290.

2. 參考我之前寫過關於集體製作小誌和另類出版的文章:https://hkrbooks.com/2022/09/18/hkrb-essays-towards-an-unintentional-press

3. 參考Yulia Popova, How many female type designers do you know? (Eindhoven: Onomatopee, 2021).

4. 是「共同學習」(learning with)而不是「從……學習」(learning from),後者感覺像是從對象身上獲取利益,而不是互有對話和反饋。參考Léopold Lambert,〈Learning With Palestine: Introduction and Map〉,《The Funambulist》,2019年12月16日,https://thefunambulist.net/magazine/27-learning-with-palestine/learning-with-palestine-introduction-map-by-leopold-lambert

5. adrienne maree brown, “Outro.” In Octavia's Brood: Science Fiction Stories from Social Justice Movements, edited by adrienne maree brown, and Walidah Imarisha (Oakland: AK Press, 2015), 279.

6. 吳佛全,〈1957年黃大仙的發展規劃。竹園村拆遷的賠償政策〉,《香港記憶》,2012年2月20日,https://www.hkmemory.hk/collections/oral_history/All_Items_OH/oha_100/records/index_cht.html

7. Rachel Wong, “Policy Address 2020: Controversial HK$624 billion Lantau Tomorrow housing project to go ahead.” Hong Kong Free Press, November 25, 2020, https://hongkongfp.com/2020/11/25/policy-address-2020-controversial-hk624-billion-lantau-tomorrow-housing-project-to-go-ahead.

8. 隱形委員會著、隱形委員會:台灣分部譯,《革命將至:資本主義崩壞宣言&推翻手冊》,臺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14年,頁118。

版本

作者

Michael LEUNG, 梁志剛

主題
文章
日期
2024年2月28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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