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如今我們思考:每當我們做愛

Keguro Macharia探討性愛如何被隔離於生命之外,並思索幻想與現實如何同樣構築了我們的存在。1

 

 

占士.鮑德溫(James Baldwin)會做愛嗎?
──連拿度.禾葛特(Rinaldo Walcott),〈Everybody Loves Jimmy Now〉

只告訴我們某人是傑出的詩人、科學家、教育家或反叛者,那是不夠的。他愛過誰?這十分重要……我要聽到撕裂屁眼的真相(ass-splitting truth),這樣我才能有某種純粹的東西可以效法,才能找到保持忠誠的理由。
──艾塞士.亨菲(Essex Hemphill),〈Loyalty〉

i.

最初,我本來想寫其他東西。我正在研究關於肯亞《刑法典》的問題。尤其是它如何從印度《刑法典》演變而來──印度《刑法典》是在1857年印度譁變之後制定──以及肯亞1930年的《刑法典》如何一方面回應非洲的自由實踐,一方面又植根於現代性之下漫長的反黑人法律歷史。

這篇文章遲早會寫出來,只是需要更多時間。要思考如何與法律對話和對抗,從來不是我最喜歡做的事。

就當這是清清喉嚨吧。

 

ii.

最初,我本來想寫其他東西,然後我讀到連拿度.禾葛特那篇趣味十足的文章〈現在人人愛占美〉(“Everybody Loves Jimmy Now”)。該文追溯了在甚麼條件下,占士.鮑德溫成為了我們最喜愛的激進思想家之一──我們承認他的性取向,卻將他的性生活與他的人生、美學、倫理及政治切割開來。

我們要鮑德溫,但我們只要他漂亮的散文,不要他的性愛。

我們是否真的知道,他是1還是0、是否喜歡乳頭被玩弄、是否偏愛「水上運動」(watersports)、有否叫情人做「爹」、喜歡被打屁股,還是喜歡打別人屁股、是否用過輕度束縛捆綁性伴侶然後給他們一場銷魂的口交、或者根本不喜歡口交、或者從未試過肛交、或者可能只愛磨槍、或者認為互相手淫最刺激、或者只在公共廁所做愛、或者只在公共海灘做愛、或者試過長時間在尋歡洞(gloryholes)前跪下、或者究竟他偏好伴侶穿皮革抑或乳膠服飾、或者究竟他的性生活是在法國較好,抑或土耳其較好、或者究竟他去土耳其是否因為聽說那裏的性愛能改變他、或者究竟他每次抽煙時──他時常抽煙──腦海裏想著的是否口交。

(我無法找到一個問號。)

 

iii.

成為一個完全去性化(desexed)的男同志偶像,到底意味著甚麼?

這如何成為今日的男同志──請容我使用男同志(gay)一詞;它帶有酷兒(queer)沒法表達的意義,而酷兒的含義比它更廣2──被看見、讚頌,或者至少被容忍的條件?

華麗(the fabulous)的崛起,是否伴隨著情色的消抹?3

 

iv.

「我們不只是我們的性行為。」男同志們會這樣說,並強調:「愛就是愛。」

是的,姐你說得對。

但此刻針對你的法律,不是因為你誰,而是因為你了甚麼。

我的必修宗教科老師說──我讀的大學是天主教學校──作為同志但禁慾,那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可以遠遠地愛,也可以近距離地愛。但切勿觸碰。

 

v.

把性愛稱作愛情,只會把事情混為一談。

 

vi.

為甚麼男同志談論自己如何做愛的故事,從來不被視為他們生命故事的重要部分?

性愛何以被隔離於生命之外?4

並不是因為男同志不談論性愛。他們談,我們談。問題是當我們構想生命故事時,性愛是如何在這些敘事中呈現。

所以,這也關乎文類(genre)。

 

vii.

文類,經理論滲入後便發酵。

過早接觸傅柯(Michel Foucault)對我留下了影響。我仍舊不相信自白(confession)是體現自我和改變公眾的方式。我依然認為自白是強制的,而且時常發生在充滿敵意的權力關係之下。人往往被迫自白──受到警察、教會、精神健康機構、懷著敵意的家人、懷著敵意的同事,及懷著敵意的陌生人所逼迫。

一個人的自白,是由另一方所強迫,猶如一個人被敵對勢力逮捕。人被摺疊成故事──故事是文類的一個方便說法。但正如法農(Frantz Fanon)教曉我們,這故事早在我們出生前經已存在,並構建了我們生命的框架。它阻礙任何創新念頭誕生。你只能摺疊成一個易讀的故事。

 

viii.

許多年前,我跟Karen Martin聊天,她與Makhosazana Xaba合編了兩卷非洲酷兒小說集。我們都說到,非洲酷兒的非虛構故事很快變得有點千篇一律。

「那時我不知道。」

「我只是感覺有點奇怪。」

「然後有一天──」

「那段日子很艱難。」

「我失去了朋友和家人。」

「現在日子仍然很艱難。」

「但我活在真實中,這一切都值得。」

雖然有些許變化,但敘事的套路已建立好,而我們讀到的每篇個人寫作,似乎都依循相同的軌跡。

我無意忽視同性戀恐懼和跨性別恐懼如何以熟悉的面貌浮現──不斷訴諸傳統、文化、宗教、禮度、道德和階級等概念。這些恐懼,同樣具有既定的熟悉形態。

但是,這些故事的敘事方式仍然有點相似。5 你讀過幾篇後,好像就已讀了大部分故事。

我亦無意忽視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能給予自身及他人的龐大力量。我只是想說,這些故事往往依循千篇一律的軌跡。

我們學會了何為易讀,然後我們把自身塑造成易讀的故事。

 

ix.

我會回到性這個話題的,我保證。

 

x.

於是,Karen與Makhosazana決定去編小說──在小說裏有更多想像的空間,不受出櫃故事這種既定類型的束縛。

(即使有些人宣稱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同志,因此從未躲在櫃裏,他們仍會講述某種出櫃故事──「你何時、怎樣知道?」和「你何時、怎樣確認這身份?」)

 

xi.

我從11歲左右開始閱讀異性戀的性愛描寫。我在珍.奧爾(Jean Auel)的書裏讀到,在積姬.哥林斯(Jackie Collins)的書裏讀到,在約翰娜.蓮絲(Johanna Lindsey)的書裏讀到,在無數Mills & Boon和Harlequin的小說中讀到。我讀到慾望的不同隱喻──火焰、冰、煙霧、煙花。我也讀到高潮的不同隱喻──火山、海嘯、煙花(又來了)、洶湧波濤、颶風、風暴、颱風,都是含有水的東西。我讀到委婉的說法──「男性器官」(manhood)和「隱秘之地」(secret place),也讀到毫不委婉的用詞──「撚」(cock)和「屄」(cunt)。

小說裏有玩味和驚喜。處女也能體驗絕頂高潮──想像一下!6

我年少時曾對鄰居說,我想讀一些描寫男人如何探索愛與慾望的言情小說。那時我還不知道,我想讀的其實是同志想像中帶有同志氣息的事情,正如我過去一直在讀異性戀想像中帶有異性戀氣息的事情。

 

xii.

但那不是小說。

那是艾塞士.亨菲。

我想要給你
我甜蜜的菊花(〈Heavy Breathing〉)

……Curiosity書店,裏面有暗房、電影放映間、刺眼的紅燈,夾雜著陣陣喘息聲、還有潤滑後的陽具在窄小穴口進出時發出的啪啪聲。嘎吱作響的木地板,隨著洩出的精液和嘆息聲日漸變得老舊。偶然會聽到有男人壓低嗓音嘶喊:「插爆那屁眼,臭婊子。」一群氣喘吁吁的男人正圍觀一個屁股被狠狠操弄。(〈Without Comment〉)

艾塞士正在雕琢一種語言去敘述性愛,並且敘述為何這種性愛是那麼重要。尤其是對於黑人男同志而言:

我們是勉強共存的群體,若我們真的算是群體的話。我們最重要的同盟,是在性愛的領域中建立。對黑人同志來說,最清楚不過的是:我們必須現在就為自己行動,並且現在就為彼此行動,去做從來沒有人為我們做過的事。我們必須互相扶持,別那麼指望親吻和精液的黏合來連結我們。我們唯一能確保生存的方式,就是依靠自身的自主意志去建構一切。(〈Does Your Mama Know about Me?〉)

但他同時知道,「親吻和精液的黏合」──多麼漂亮的惠特曼式(Whitmanian)詞句!──並非無足輕重。他讀過奧德雷.洛德(Audre Lorde)。他知道情色的力量能夠建構世界、架起橋梁,能夠消弭差異的威脅,並為想像自由提供更多可能性。愉悅不是我們的敵人,毋須把它藏起來以專注於政治的「嚴肅工作」。

 

xiii.

堅持像艾塞士那樣敘述意味著甚麼。

如今做愛嗰陣
我們會諗
這一炮
或者將令我過身(〈Now We Think〉)

做愛能引領我們朝向怎樣的形式?我們可以如何運用這些不同形式,以忠實呈現並尊重我們的情色想像與實踐中「撕裂屁眼的真相」?我們又該如何堅持,使我們的思想與行動,既源自這種「撕裂屁眼的真相」或我們的情色想像與實踐,同時亦承認其影響?7

 

xiv.

我說的不是自白。我說的是想像。兩者或許能夠交匯。

就像連拿度在文章中所寫的,我只能指向森姆.德蘭尼(Samuel Delany)的例子,指向他在《The Mad Man》、《Hogg》和《Through the Valley of the Nest of Spiders》等小說中造就的──他如何想像、創造並填充由不同生命交織的世界,讓性幻想與性實踐塑造生活、伴隨生活,並與生活共存。

當然,德蘭尼是獨一無二的天才。

但是,也許我們可以向他學習。關於形式的可塑性、幻想的運用、情色的各種可能。

 

xv.

我並不是說肯亞男同志不談論性愛。在TikTok上便充斥著各種威脅、承諾和誘惑。

但我覺得這些內容多數欠缺想像力。

你能說多少次「我想幹你」?(或者,用斯華希里文來說是「kudinya」。)這種性愛的想像過於公式化,讓我感到無聊。

我想知道──畢竟我是跟文字打交道的人──是否可以寫些甚麼去構築、探索情色的可能性,將其視作建構世界、支撐世界的可能性。

或者,至少寫出真正絕妙的性愛。

 

xvi.

也許我想說的其實很簡單:我們的幻想,如同我們的現實,同樣構築了我們的存在。

或許,具體呈現那些幻想的文類,跟直白描述我們自身經歷的敘事同等重要。

或許,在詩歌、奇幻小說、浪漫小說,或任何其他非回憶錄及傳記的文類中,我們能訴說關於情色的力量的撕裂屁眼之真相。或許,當我們卸下告白自身真相的負擔後,我們能說出在情色關係中活著的真相。

 

xvii.

艾塞士.亨菲那個關於我們曾經「愛過誰」的重要問題,如今已轉交由國家法律來回答。同性婚姻成為了答案。

我支持同志們去建立令生活條件更完善的關係──即使我厭惡那些將醫療保險等福利與婚姻捆綁的體制──同時我不希望情色被貶低,因為情色不僅是快感的來源,更能使人獲得重生的力量,建立友誼和探索不同可能。

 

 

K’eguro Macharia是來自肯亞奈羅比的作家,著有《Frottage: Frictions of Intimacy across the Black Diaspora》(NYU Press2019)。

〈now we think: as we fuck〉原刊於K’eguro Macharia的Substack「Imagining Freedom」,2024年9月30日。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中文版由吳致寧翻譯自英文原文。

頁頂圖片:占士.鮑德溫(James Baldwin)到訪荷蘭期間留影,1965年。公有領域。

 

1. 譯註:原文標題為「now we think: as we fuck」,出自艾塞士.亨菲(Essex Hemphill)的詩 〈Now We Think〉首兩行,既向艾塞士的書寫致敬,也猶如向讀者呼喊:我們的性愛是如今我們亟需思索的事情。「now we think」和「as we fuck」以冒號連結,似乎暗示「思考」與「做愛」兩者相互交織,互為影響。

2. 譯註:作者刻意把書寫範圍限於「男同志/同性戀者」(gay),而不使用泛指性取向非異性戀及性別認同非順性別(cisgender)的統稱「酷兒」(queer),強調了男同志作為群體有其獨特的身份政治和文化歷史脈絡。

3. 我又回到我曾追問的問題。

4. 我這是在揭穿自己的問題。我曾為一份肯亞出版物寫過一篇短文,但對性愛隻字不提。某程度上,我是在嘗試了解自己為何作此選擇。我不太肯定,自己是否想要一個肯亞男同志版本的維多利亞時代情色經典《我的秘密生活》(My Secret Life)。但我也說不準。或許我們該嘗試一下,再看看會如何。

5. 這種相似性,讓我想起教會姊妹如何遵循一種固有格式來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叫X,曾在黑暗中徘徊,直到我找到耶穌,然後從那天起我們便一同前行。英語無法傳達這些敘述在基庫尤語(Kikuyu)中的神韻。 

6. 我留意到在這些書中,最刺激的性行為是口交。等到很久以後我才學到,身體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情色行為,有些是生殖器的,而許多不是。

7. 假如你讀過《Frottage》,這些問題聽起來會似曾相識。事實上,我是在自我重複。

版本

作者

K'eguro MACHARIA

主題
文章
日期
2025年4月2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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