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慶基思考何謂「藝術」、「策展」的取捨,以及評核和界定藝術的權力。
此札記系列輯錄了何慶基為文獻庫的Facebook專頁活動「與策展人語: 拆拆剪剪何慶基」而撰寫的帖文,以及他與留言者的互動。帖文當時與「何慶基檔案」同期發布。此札記為本系列的第三篇,請在《藝文》閱讀首篇、次篇及末篇。
1993年我搞咗個《「我地唔識畫㗎!」覺得自己不會畫畫的人的畫展》,展品來自自稱不懂繪畫但仍堅持創作的人。專業藝術機構,理應展出認真、訓練有素且專業投入的藝術家的作品。作為當時重要藝術平台的藝術中心忽然搞這樣展覽,是否要自拆招牌?其實這展覽構思複雜,也源自我對藝術的延綿思維,請聽我細說。
為何學人搞藝術又強調自己不懂?或許未必真的不懂,而是自覺未夠班。社會好像有準則決定什麼是藝術什麼不是,但又沒人能清晰說明基於那些什麼準則(要靚才是藝術這類大媽言論大可不理)。何況現代、當代藝術錯縱複雜、眾說紛紜,從沒清晰準則,杜象(Duchamp)的尿兜、曼佐尼(Manzoni)的罐頭屎,早已走進藝術史。如果仍有人以為自己抓着真理,煞有介事的說這是藝術那不是,實有點荒謬。偏偏那時候剛從美國回港,本地藝術圈卻遇上好些這類人。
我想問,為何仍執著於什麼是藝術什麼不是?現實是如果放棄界定藝術,再沒有罕有天才精英藝術家,任何人搞的都是藝術時,唔少人會仆哂街,因為炒賣藝術來賺錢或演嘢,展示知識才華和品味,就變得無意義。
但如果準則未能界定,又何來「識唔識畫畫」?另一方面,準則雖然唔清唔楚令人丈八金剛,但我們似乎又有些方法界定孰優孰劣、是真是假。這隠晦的藝術界定來自權威:權威機構、學者、策展人和藝評人(當然係知名嗰啲啦!),而極權國家則由領導人決定。當藝術變得越古靈精怪,迷惘的公眾得便越倚賴權威,沒準則不重要,有權威機構、人物即可。當紐約現代藝術館展搞藝術家大展時,她/他的作品定是優秀藝術,藝術館名聲為作品加上榮光。更重要的是策展人,她/他根據自己準則決定選擇某藝術家時,已經界定了什麼是優秀藝術,可能有些人不接受這選取,但大部份人會接受這權威準則。如果睇唔明,很多人也只會自我否定地講聲「唉,藝術依味嘢,我真係唔識」,然後自我放棄,交俾「專家」決定(其實我的盧亭展覽也觸及這問題)。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回港時,這情況在香港很強烈。公眾對藝術缺認知也沒興趣,自成一國的細小藝術圈不單充斥精英主義。文質彬彬的友善背後,大佬文化強烈,地位高低尊卑鮮明。水墨雄霸官方藝術機構,當時徐徐出現搞當代藝術的年輕藝術工作者,但他們很難走進官方主導的藝術圈。
這裏得交代我的藝術背景。在加拿大讀藝術本科時,我對剛興起的「新藝術史」深感興趣,相信除形式風格外,也應從更寬的政治、文化和社會角度看藝術,對當中隱藏的權力架構更持批評態度。而對藝術採極寛廣的看法,亦受人類學那跳出高低優劣裁判,視創意表述為任何社群不可或缺的自然活動的思想影響。
我在加州大學戴維斯學院讀研究院時,該校藝術系當時是加州 Funk Art 的大本營,老師如 Wayne Thiebaud、Roy De Forest及Robert Arneson等喜歡從民間、通俗及流行文化中獲取靈感。他們認為,小明鍾意踢波,啤女喜歡扮靚,肥仔最愛繪畫,就是這樣,何必大條道理扮哂嘢?這藝術觀擺明與東岸的精英藝術主義對著幹。
帶著這背景返到香港這高低鮮明、看不起「鄙俗」的文化圈,所遇衝擊不難想像,但我又偏偏喜歡挑戰這保守心態。上任藝術中心後的首個展覽,正要把玩這「是不是藝術」議題。1988年底於藝術中心上任的首個展覽,是接手前任已安排的《藝術化生活》公開展。展覽原是模仿倫敦皇家藝術研究院(Royal Academy of Arts )每年舉辦的《夏天藝展》(Summer Exhibition)公開展,透過評選展出,每年一目睹英國藝術新景象,備受各方重視。但香港藝術圈細小且精英心態濃烈,搞上去很快便會來來去去都是那群人,必然悶死。當時我要設立評選委員會評選參展作品,我馬上面對大問題:誰有資格決定這是藝術那不是?我更要負責選擇評選員,權力更大。當時香港主要展場只有大會堂的香港藝術館和被視為較「進步」的香港藝術中心。作為這核心平台的策展人,自然有強大評核和界定藝術的影響力,引導公眾認知藝術。說來好像有點跨張兼自大,但在尚待發展的細小文化圈,這影響力切實存在。
有人會享受這權力,我反而感壓力無限,不單因這態度違背我藝術觀,更覺未能承擔這重任。看藝術各有觀點取捨動機,為何有些人別具指點江山的大權?為了拆解這權威架構,我決定乾脆取消評審團,任何人參加都會展出。當然此舉在形象相當精英的藝術中心來說,是相當大膽,我要花唇舌作內部解釋,例如前述的專業創作人不多,因而改從社會學角度,看創意活動的分佈和類別。藝術中心大開中門,公眾洶湧參與,展場至外邊樓梯也擠滿展品,參加者各行各業什麼人都有,只是欠了行內藝術家參加。我首個展覽便搞這玩意,藝術界自然不滿,南華早報藝評人金馬倫(Nigel Cameron)說,希望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反而理大教授田邁修(Mathew Turner)極喜歡展覽。
開幕夜盛況空前,因有家人參展,阿爺阿嫲一家大小都全出動拍照,由兒童畫至模仿的,形形式式應有盡有,如能夠放棄精英定義,以另一角度觀察不同社群搞什麼「藝術」、關注什麼議題,也可以趣味盎然。
文化界、傳媒反應冷淡,正如所料,但我的最大挑戰是,如果不用刪選取捨,要策展人來幹啥?假如每個展覽都放棄標準任由展出,搞上一兩個便會一模一樣,到時真是搵鬼嚟睇。第一個展覽我便把把自己迫埋死角,隨後連串的掙扎、思維和尋找答案過程頗複雜,容後有機會再細談。
《我哋唔識畫㗎!》延續這思維,請來一班自稱不懂繪畫的人展出作品,他/她們的全情投入,令人反思除了技巧和高深內容,創作尚有何意義和觸動力?「藝術中心」高調請來不懂藝術的人來展出,分明是自打嘴吧,但只有這類的行動,才能激發反思。
初任策展人的幾年,對策展工作有不少反思和掙扎,特別是在當時封建保守的藝術圈,這反狹窄眼光看藝術的態度一直沒變,而且向多方面發展,例如參與社群藝術,把漫畫帶進藝術高台。起初幾年,搞了好幾個挑戰藝術、策展人以及藝術機機本身的展覽,其後雖然多了其他議題,但這方面的探索一直存在,因為撩是鬥非,喜歡反轉事物來看的性格是天生的,要怪就怪我阿媽啦!
[以下截圖是何慶基的Facebook帖文及與留言者的互動]
何慶基(1956–)身兼藝術家、策展人、藝術評論家和教育工作者,自1984年從美國回流後,於香港及國內多個著名藝術組織和高等教育機構擔任重要職位。他退休前為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管理碩士課程主任,曾任香港藝術中心展覽總監、香港民政事務局高級研究主任、上海當代藝術館創館館長,以及西九龍文化區博物館顧問小組成員等。其策展和著作提倡從更宏觀的視覺文化脈絡理解藝術,以及藝術應該貼近群眾,開拓香港文化身份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