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江反思她在陝西婦女文化博物館的工作,並指出正視「女性文獻」以重新理解歷史之必要。
傳統的歷史研究主要是靠文獻支撐的。中文裡,「文獻」(documents)不同於「文物」(relics),它通常以文字為載體,其價值可在文物的銘文鑒定中窺見一斑。本文傾向於在「relics」意義上話說「文獻」,跳出文本和文字,在更加開闊的視野中看人類活動,「針線綿織」才可能在史學意義上浮現出來,彰顯出它與筆墨書寫具有同樣可被認知的歷史價值。
筆墨最早是男性文化人的專屬工具,鮮明的等級特徵遮蔽了它的性別屬性。在立言記史方面,書寫的價值無可替代。相比,針線綿織的女性特徵顯而易見,學者之見如同世人對女人的成見,關乎日常生活而無關江山社稷,在文字記錄的史冊中不值一提。受限於歷史的男性主體特徵和以男性為中心的價值判斷,古今中外,檔案庫中的文獻和博物館裡的藏品都難以避免地存在著嚴重的性別偏頗:檔案中少見女性分類,記錄女性生活的文獻極其有限;即使有,也是散落在不同領域的邊緣縫隙裡,長久以來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女權主義運動已經200多年,女性主義學術重建已經半個多世紀,這種狀況至今沒有大的改變;究其根本,就在傳統的文獻史觀暗藏著的性別偏差,致使人類自我認知領域中出現了巨大的空白。
(陜西師範大學)婦女文化博物館和女性/性別研究資料館的創建,不僅為了彌補這個歷史缺憾,更是服務於女人的自我認識,力求為女性創造的財富(特別是精神財富)積累可以持續傳承的歷史資源。在更新傳統史學觀念的前提下,我們提出並力行全新的「女性文獻史觀」:從女性主體出發,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上重新認識人類文化遺產(relics) 的歷史價值,將女性的文化遺存(無論以什麽形式呈現出來)看作廣義的「女性文獻」(female documents)——它們不僅為婦女史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文獻支撐,也為所謂「大歷史」開拓了新的認知視角和研究領域。在廣泛徵集和長期研究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女性的文化遺存遍布人類生活各個領域,與生命史、日常生活史、部族和民族的歷史以及心靈史、人類情感和審美的歷史密切相關。
所有「女性文獻」中,針線綿織首當其衝。
針,是人類為取暖遮羞、縫織衣物而發明的一種實用工具,其出現早於筆墨和文字,因此,它的歷史認知價值也在筆墨出現之前,為我們認識史前人類活動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獻」資源。針的發明或許無忌性別,但它的使用者和傳承主要是女性當是不爭的見識。
從出土文物看,最初古人使用的是骨針;繼而用竹針,在漢字中寫作「箴」;後來有了金屬的針,寫作「鍼」(針)。材質的變化本身就是歷史的見證。針與線結合成就的「縫紉」,不僅為兩性社會分工即「男耕女織」的歷史存證,也為女性特有的生活/生產方式存言。與筆墨立言相似,「針言」即為「箴言」,與「真言」諧音,「針線活兒」是女人自我表現和傳情言志最普遍也是最主要的手段。同筆墨書寫一樣,針線活兒承載的不只是心智,也有心緒;如《遊子吟》(【唐】孟郊)所描述,在「密密縫」的隱喻裡道出了筆墨難以言說的深情厚意。
線,古往今來,從藤葛草繩到麻線、絲線、棉線再到人造纖維等等做成的各類線材,可以任意曲折,續接綿延,恰似女性擔負的生育繁衍之天職,細柔,紉韌,讓生命之鏈「不絕如線」(《公羊傳‧僖公四年》)。在人類生活的歷史長河中,線的影子無處不在,無論是可見的「引線」還是暗藏的「線索」,於無聲處別開生面。與線並列,綿有雙重含義:它是去除雜絮後的精選蠶絲,也是長存之物,意在綿延不絕。一句「綿裡藏針」,在傳統的性別認知裡道出了「綿」與「針」的內在關聯,將女性的日常事物提升到道德意志境界。現代漢語中的「綿」基本上脫離了它的物質本性,在連詞的精神層面上恣意伸展:綿延、綿續、綿亙⋯⋯以綿薄之力博時勢之強,恰如女性擅長的功夫,以柔克剛。
比較而言,在眾多「糸」部首的字詞中,織的含義也許是最豐富的,它的釋讀空間相當開闊,它的性別屬性分外鮮明:所謂「男耕女織」,「織」(衣)與「耕」(食)並列;如是,「織」即女人在世的安身立命之本,織物也不是無關人性的物件,而是人類生存活動的基本載體。繁體的「織」從糸(mì)從戠(zhí):「戠」指軍隊方陣操演,引申為規則或圖形及其變換。「糸」與「戠」結合成「織」,是名詞也是動詞:作名詞,它是「布帛之總名」(《說文》);作動詞,它的本義是「繪」(《爾雅》),在制造布匹的過程中加入了可變的圖案——可見,女人織布猶如戰陣佈局,亦靜亦動的結合中,「織」的含義可以無限伸展,譬如「旗織」(《漢書·食貨志下》)一類象徵性的隱喻,從有形的編織到無形的組織,將所有針頭線腦般的瑣細事物統統納入可以被網羅、被結構、被創造的社會空間,在生活的、技藝的、藝術的和審美的領域中成為可被認知的歷史文獻。
過去,我們總說女人未載史冊,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是我們沒有找到發現的路徑,沒有重視那些習以為常的女性的歷史遺存。如今,從全新的「女性文獻史觀」出發,我們看到了歷史的別樣面孔:比如針線綿織,它們不僅是「女性文獻」中富有代表性的歷史載體,也是女人自我表達和舒心言情的主要工具。使用的工具和文獻形式不同,解讀方式也不一樣。男人用筆墨做傳承工具,文字文獻將歷史事件記錄下來。針線綿織出自女人之手,編織的是一段段不為外人知曉的集體記憶。無論是直觀的個人記事,還是隱喻的民族記憶,同樣攜帶著歷史信息,需要我們從新的視角、用新的方法更新認識,重新詮釋。過往,諸多學人一代接一代鑽研筆墨文存,少有人在女性的造物中做文章。今天的情況不同了。
婦女文化博物館於1990年籌建2003年正式設館,在「織物上的歷史」、「女紅」、「嫁衣」等六個專題名下徵集到1400多件藏品(包括女書、刺繡、剪紙、花饃、字花被、生育工具、民俗物件和婚嫁禮品)。在我們眼裡,它們都是「女性文獻」的典型代表:56個民族的百餘件嫁衣,無不承載著各民族的美好理想;白褲瑤女短衣背後刺繡的圖案和男性白色短褲上縫制的紅色布條,展示的是一個部族的鐵血往事,記錄的是尋找祖地的遷徙方式。傣族婦女筒裙上的絳色腰帶,無聲地講述著民族起源的傳說;納西人織物上的十字圖案,寄託著民族的英雄夢想……它們以女性特有的方式傳承民族文化,給研究者提出了新的挑戰:對這些散落在人類生活各個角落、在現代化浪潮中正在迅速消失的女性文獻,我們該如何徵集?如何珍藏?如何認識?如何解釋?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我們開始籌建女性/性別研究資料館:發掘古代婦女遺存,收藏現代女性圖書,徵集漢唐以來歷代婦女的墓誌拓片、尋找和匯編各地方志中有關女性和婦女生活的點滴信息……同時,充分利用筆墨記錄的傳統歷史文獻,以「古代婦女生活的百科全書」(臧建,1994)《奩史》(【清】王初桐)為平台,認真梳理前人的研究成果,重新發掘和闡釋「女性文獻」的歷史價值……面對浩瀚如海的女性歷史遺存,這只是開始;但,畢竟已經開始了。
2018年6月8日
大連 莊河
李小江是陜西師範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的特別研究員,(陜西師範大學)婦女文化博物館的創始人兼榮譽總監。自1980年代起,李一直致力於中國婦女研究的開創性工作,亦曾為加拿大麥吉爾大學人類學系、美國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日本禦茶水大學性別研究所及奈良女子大學的訪問學者和特聘教授。李曾主編《婦女研究叢書》(1984–92)、《20世紀(中國)婦女口述史》(2003)及Engendering China (1995–2000)。其近期專著包括Archaeology in Mind: Spiritual Archives of New China’s People (2014)、《對話汪暉:管窺中國大陸學術風向與鏡像(1990-2011)》(2014)及《女性烏托邦:中國女性/性別研究二十年》(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