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改變,或即將發生的改變,無論是危機重重抑或讓人期待,一般都會有所啟發,創造神話。在威脅建制安全的同時,亦為體制外點燃希望……」
─ 米高‧昂段 1
第三期《搜記》的題目是「拼湊亞洲」,光是這個命題的不可即,就足以叫人暈頭轉向。抑或,叫人鬆一口氣,亞洲藝術文獻庫終於要揭示它所包括的亞洲版圖。亞洲藝術文獻庫如何定義亞洲,是我們經常碰到的問題。我們機構名稱的英文縮寫AAA,其中亞洲這個A是最常討論、思考和反覆琢磨的。
我們深知亞洲、藝術和文獻這個組合本身就是一個説法,預設了一個版圖拼湊和整合的過程。地圖作為一種工具,有其價值,和局限。亞洲藝術文獻庫致力建立的館藏,以研究人員、顧問、合作夥伴和朋友組成的廣大網絡為經,以主題導向進行深入研究為主緯,從而追溯亞洲當代藝術的現象、論述和發展。如是,我們正在拼湊的亞洲版圖,不再是文物般的地圖,而是活的,並繼續衍生的東西。我們相信,亞洲藝術文獻庫的館藏可以讓跨地域歷史和意識形態網絡相互參照,而我們強調,結合其他文獻資源來閱讀我們文獻庫的材料,十分重要。
「拼湊亞洲」 就如一份田野筆記,我們把藝術作品、電郵對談、文學摘錄、電影故事、展覽評論、剪報、漫畫以及文獻照片等交織穿插。而將這些材料整理分類,會有下列內容:廣州作為現場、地理探尋、香港、海運歷史、領土與神話、土地糾紛、語言、遷徙、知識生產的場域與分佈。「拼湊亞洲」 無意全面覆蓋或調查這些範疇,只是要指出它們之間的糾葛,像亞洲藝術文獻庫其他項目那樣,提供另一個空間,建構跨越時間、場域和地理的連結和參考點。我們跟讀者分享一些當下我們塑造亞洲概念的思辨、線索、以及 (借用地理學的用語) 熱點。MAP Office的 《亞洲藝術文獻庫地圖集》 ,把亞洲想像為群島,由一系列島嶼組成,它們既獨立卻又因之間的關係和所處的海洋,錯綜複雜地連在一起。因應這個想像,我們希望大家展開今期 《搜記》 閱讀之旅的時候,不必理會分頁,自由遊走,繪畫你自己的結連。
亞洲作為方法的基本意涵在於: 透過 「亞洲」 這個想像的停泊點,亞洲內部不同的社會能夠成為彼此間的參考點,如此才可能改變原有對於自我的理解,在此基礎上向前進一步,亞洲的歷史經驗及實踐也才可能成為一種另類的視野,一種境界,一種方法,對世界史提出不同的理解與問題。
─ 陳光興 2
「亞洲」 這個詞相信最早是由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引進,於16世紀在亞洲被採用。但是,正如 《泛亞洲主義:一本紀錄歷史》3 一書前言所闡述,直到18世纪,「亞洲」 一詞才開始超出製圖術語的界線,表意其他東西。為了對抗西方殖民主義的威脅,「亞洲」 成為一個獨特的地緣政治空間,擁有共同歷史、外交關係、貿易聯繫、宗教、而今天,一個共同命運。
20世紀上半葉,亞洲國家團結一致。如何界定團結,以及箇中原因,不一而足。但很多時候,這個說法卻極富爭議: 日本在合法化二次大戰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一個重要參數。此外,「泛亞洲主義」 的論述雜亂紛紜,為國家與國族主義、地區與地區主義這些概念的孕育和生存,創造空間,至今仍富生命力。與此同時,這波反殖運動也做就了難得一見的跨國聯盟,從土耳其到印度及至日本。
在這期 《搜記》,我們追溯可被理解為這個地區早期知識份子與革命份子論爭的當代傳承。受陳光興教授《去帝國:亞洲作為方法》4 一書激發,《第三文本》5 創辦人和藝術家Rasheed Araeen跟陳教授近期有一番電郵對談。當中,他們不再宥於亞洲作為 「反」 場域這個概念,取而代之,是把亞洲和藝術視為「主動的」 ,可以有眾多可能性的,是讓去殖民和去帝國這些過程得以發生的空間。與此同時,我們把焦點接連到巴伊 .昂索 (1924-1990) 身上。1951年,昂索在印度桑蒂尼蓋登一所藝術大學修習一年後返回緬甸,創出一種新的藝術語言,挑戰主流那種以歐洲視角模塑的現代性。昂索的作品顯然深受那融會傳統印度美學理論、普世價值理想以及泛亞洲主義者理論的大學課程影響,強調語言理性和藝術的溝通功能,參照多元觀點,成功跨越傳統與現代、東與西等簡單化的二元觀。如是,也被藝術界和當初支持他到桑蒂尼蓋登進修的人,標籤為瘋癲或精神錯亂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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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憶又干預了你的歷史……你的記憶不斷干預我的歷史……」
─ Agha Shahid Ali 6
「從這裏你可以看到中國美麗的景貌。」 這是1970年代後期在旅途上拍的照片,手寫英日文字把我們的目光引向一幅尚待發展的土地。20年後,香港回歸中國大陸。這塊土地也就是人口快速增長和蔓延,今天已超過一千萬的深圳。回首當年,照片跟今天中國作為一個強大的地緣經濟體的形象對比鮮明。它既讓我們從這個鄧小平開放改革的發源地,觀看這快速轉型;也提醒我們,因爲距離才得以看到箇中變化。回歸16年後的今天,從邊界這邊望過去,兩塊領土界限分明,之間的標示依然存在──大陸的中國人要持特別簽證才能進出香港,港人的大陸配偶沒有的香港居留權;港人排斥大陸人的情緒與日俱增,更稱他們為「蝗蟲」。
去年,成千上萬香港人聚集在政府總部外抗議把國民教育列為必修科。課程目的是培育國家感情和身份認同。由於當中宣傳一黨專政,部分香港市民指責為洗腦教育。事件導致大規模示威遊行,最後政府逼得撤回方案。這些抗議場面,讓我們想起已被遺忘的六七暴動,1967那年因一宗小勞資糾紛引發的左派團體反殖民地政府暴亂。誰來編寫香港歷史?究竟那段歷史會如何被記載?這些問題將繼續在不同場合被討論,特別適值香港社會正商議基本法所賦予的普選權利。與此同時,我們也許會問,在再思考民族國家的另類建構上,香港作爲一個場域,從她的殖民歷史、中國大陸移民人口、一國兩制體制,可以提供甚麽參考?而當中重要的歷史性斷裂和轉移,又會給歷史和記憶帶來怎樣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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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地方也是誤地,而所有誤地也是誤讀。」
「在地圖上訂立界限的先決條件,是掌控虛構的權力。」
─ 董啟章 7
長久以來,地圖和製圖方法是幫助我們理解文明如何遊走、合理化、征服及勾劃領土的必要工具。通過模仿客觀現實,地圖呈現國家和空間的界線,並製造有限這幻覺。在磨掉變動的層次,如移徙的歷程,以及簡化歷史那盤根錯節的本質之餘,地圖還 「發明」 人工邊界,由是建構身份、傳統以至存在的模式。製圖基本上充滿瑕疵,無可避免地被製圖人的目的所扭曲,排除疆界以外的一切。當新的島嶼突然在世界浮現,哪些客觀知識會被衝擊破壞?
回頭再看那張深圳照片,在僅僅三十年間,這個漁村搖身一變成為中國最大的港口和大都會,是中國經濟奇蹟的代名詞。從21世紀回望,19世紀的廣州,情況出落得異乎相似。那時,廣州是精通多國語言的商人和旅客的家,而長途旅行是尋常事。儼如全球其他地理要塞的典型,廣州因其位置,以及 (例如) 跟海洋的關係,已成為匯聚和相交、遷移、混雜語言、共用歷史和神話的場域。我們正正要激活那些層層疊疊的往昔,那些文化肌理豐富的歷史,特別當想到要超越目前全球地緣政治經濟關係的二元理解。我們以廣州這個場域的三個不同歷史時期,試圖點出這些豐富的層次:明朝鄭和下西洋、19世紀鴉片貿易、以及今天中非貿易軸線。
註
2. 陳光興,《去帝國:亞洲作为方法》, 台北:行人出版社,2006,頁26。
3. Saaler, Sven and Christopher W.A. Szpilma, Pan-Asianism: A Documentary History, 1850–1920 (泛亞洲主義:一本紀錄歷史,1850-1920) , Marylan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11.
4. 陳光興的《去帝國:亞洲泛亞洲:文獻歷史作為方法》英文版Asia as Method: Toward De-imperialization 由 London &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於2010年出版。
5. 《第三文本》(Third Text)為倫敦Kala Press所出版,直到2011年;之後由Taylor & Francis繼續出版。
6. Shahid Ali, Agha, Farewell, The Country Without a Post Office: Poems 1991-1995 (〈告別〉,《沒有郵局的國度:詩選1991-1995》) , W.W. Norton & Company, Inc.
7. 董啟章,《地圖集》。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