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美術口述歷史檔案
杉浦邦惠專訪(一)
日期:2008年9月15日
地點:紐約唐人街,杉浦邦惠住所兼工作室
訪問者:富井玲子、池上裕子
筆錄:鈴木慈子
(前略)
富井:然後在二十歲那時,你放棄物理,決心修讀藝術。
(略)
杉浦:那時我就讀於茶大(御茶水女子大學)。第一年過後,我參加了名為「校友」的高中同學會。我從中得知過往同班的女生重讀一年後,入讀了東京藝術大學。聽到這件事以後,我心裏非常羨慕。儘管我入讀了物理系,但茶大物理系要求學生比入學考試時付出更多,必須更為用功。(略)我為此感到十分煩厭,然後漸漸了解這路途的終站:即使我修讀碩士、考取博士,那個時代的女性頂多只能在高中任教,搞不好更差的,只能當個小學教師。(略)我開始想:這真的教人難以接受。有了這個想法,再聽到那位同學的消息,我便決定絕對要走上藝術的路。但日本的藝術大學入學試講求優秀的繪畫技巧。而我由始至終也沒有這種訓練,便明白在日本難以發展。最終報讀了芝加哥的大學。
富井:為甚麼是芝加哥呢?
杉浦:為何是芝加哥呢?因為我家附近住了一位從密爾瓦基(Milwaukee,位於美國威斯康辛州)修讀藝術歸來的女士。我向這位女士請教後,她說密爾瓦基的藝術系也不錯,好像叫「藝術中心」甚麼來着,她也另外給我介紹了幾所不錯的選擇。她又說:「芝加哥藝術學院很好」,然後我便去了美國大使館等等機構,取得不少資料。而芝加哥藝術學院可以在日本報考,我便報名,並獲得取錄。
(略)
富井:原來如此。接着的問題是:你怎樣應付留學的開支呢?畢竟那是一所私立學府吧?
杉浦:但那個年頭,甚至直到現在,我認為藝術學院的收費也相當合宜,大約三千元美金吧,相當便宜。(略)而且美國有相當好的制度,不少富有的校友也會捐款給母校,也有外國學生專屬的獎學金。我在到埗以前也不知道呢。那時候三百六十日元能兌換一元美金。因為日本不能匯太大筆的款項,家人便把黑市的現金送過來。而那時學校又很快為我找到兼職工作。
(略)
富井:那麼教授攝影的老師是誰呢?
杉浦:說起攝影的老師呢,那裏有很多。但我主要跟從兩位,他們是肯尼斯‧約瑟夫(Kenneth Josephson)和法蘭克‧巴索蒂(Frank Barsotti)。他們也是伊利諾伊理工學院設計學系的碩士生。這設計學院的前身是莫霍利‧納吉(Moholy-Nagy)到了美國以後,所建立的設計學校「新包豪斯」(New Bauhaus)。後來它倒閉了,便合併成為伊利諾伊理工學院的設計學系,莫霍利‧納吉亦順理成章在此任教。哈里‧卡拉漢(Harry Callahan)是他的門生,而肯尼斯和法蘭克後來在哈里之下學習。
(略)
富井:原來如此。那麼肯尼斯‧約瑟夫和法蘭克‧巴索蒂是拍攝怎樣的照片呢?
杉浦:我們都稱呼他們作肯尼斯和法蘭克,他們拍攝概念藝術和連環快拍的,都是十分現代的作品。(註:連環快拍是利用相機的連拍功能,攝下活動中的對象的連續影像)(略)比他們年長兩歲左右的,還有一位叫石元泰博,很受兩位尊敬。(略)而我接受了影響深遠的教育。我本來並非抱着怎麼認真的態度開始攝影,但一旦開始了,並頓然有這樣的感覺,「啊!這很利害哦!我應該可以在這方面好好發展下去。」
富井:先前聽你說過,肯尼思‧卡拉漢(Kenneth Callahan)和那年代的人(略)他們認為,「女性應該去當攝影記者。」
杉浦:那是肯尼斯‧約瑟夫。(略)對,所以他經常跟我說:「你拿着相機,到密歇根大街拍照去吧!」我到了那裏,卻磨蹭起來甚麼也拍不了。當別人看着我,我便拍不了。然後老師又說:「拍日本人的美國故事去吧!」甚至為我找到拍攝對象。但那些日本人完全不願意顯露不好的部份。(略)他們願意讓你拍攝吃美味食物的情況,但當遇到爭吵之類的時候,卻「禁止拍攝。」最後,我無法完成這個系列。我在那刻真的完全喪失自信,而且猶疑,「我是否不適合攝影?」我根本沒法拍出這類照片。然而,當命題是要拍連環快拍時,我卻可以隨心拍攝。我拍了很多很多車胎的相片然後將影像重疊,再將它們像玩具般螺旋捲曲。照片,原來是可以這樣動起來,我一直都在做這些事情。而剎那間我明白,「所謂紀實攝影,我是絕對做不來。」
富井:你是立即知道呢。
杉浦:肯尼斯曾斷言,「女性都應該拍紀實照片」,這為我帶來壓力。但當我成為四年級生的時候,他因為一個教學交流計劃到了斯德哥爾摩一年。肯尼斯不在了,法蘭克開始著手做照片的色彩,並問我,「你要試試處理色彩嗎?」然後我便開始這嘗試。過了大約兩、三個月我便上手了。
富井:處理照片的色彩是不是很難的?這是怎樣一回事呢?
杉浦:完全不難,只是很煩人。(略)但也因此,我得以作不同的試驗。例如不用漂白劑,乃至用稀釋或很濃的漂白劑。多番嘗試後,便得出異常多不同的顏色。又如負感作用,就是在顯影的時候刻意曝強光,令照片的顏色完全相反,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而這些事情,當肯尼斯在的時候是不太同意我去做的。另外,他也不太喜歡在工作室拍攝人像,「太造作了!」他是這樣說的。反之,法蘭克說:「做甚麼也可以」,他讓我根據自己的想法行動。他跟學校相議過後,又為我承擔模特兒的費用。然後,我心中有了拍攝「風景裏的人」的意念。但我無法令模特兒在戶外裸體,沒有辦法之下,便在工作室拍人,再作拼合。樹呀甚麼的,我便自行到密歇根湖拍攝,再將影像好好結合。
(略)
池上:肯尼斯‧約瑟夫回來看到這些照片後又作何感想呢?
杉浦:噢,他相當認同。
(略)
富井:當他看見完成了的作品,便明白你的長處了吧。
杉浦:他十分認同我。
(略)
池上:初時,他確是深深相信女性擔當攝影記者的潛質。
杉浦:更確切地說,從歷史角度看來,那個時候的女性攝影家全都是優秀的記者,如瑪格麗特‧伯克‧威(Margaret Burke White)和多洛西亞‧蘭吉(Dorothea Lange)──即《生活雜誌》(Life)和美國公共事業振興署(WPA)的攝影師。所以,他便說:「我認為女性攝影家是應該成為記者」,也跟我說:「你今後也努力朝這個方向發展好了。」
池上:所以說,他並不是看輕女性只能拍紀實照片,而是認為女性精於這方面,所以應該向這方面發展。
(略)